在发散的思维中寻找空间

刘 弘 200701

█ 发散的时代
  进入21世纪,以手机、电脑为代表的各类电子产品逐步渗透进我们生存的各个角落,影响到人们生活工作的各个环节。一个城市人现在已很难想象离开电子信息产品的一天该如何度过。一个山里人如果可以上网,也可与城市人同步,知道全球各地的资讯,轻松地阅读第一手资料。随着电脑的扩散,人们的认知领域也在发散,现代人与先人比起来正在变得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在农业社会、工业社会,人们的认知范围从村落发展到城市,更多的是在有限地域内和限定领域中通过持续直接的接触、通过人与人面对面的交流、摩擦甚至对抗来达成。而信息时代为我们带来全新的交流方式,即随时随地通过电波与不在眼前的实体或非实体交流(图1,2)。
  在英国电视上看到有些上岁数的老人,对于公共场合一个人边走边笑边聊天的情景提出质疑,如果不能理解他是在对着看不见的微型麦克与另一个地点的人在交流,那这种举止完全像是大街上的疯子。因为,此时-此地-此人-此景对于他没有意义,他的思维、意识已经发散到几千里或上万里以外了。事实上现代生活中,人的思维、表情、谈话及身体语言与身体所处的地点经常发生分离。(图3)
  除了这种人的思维与身体现场的分离和发散,还有知识的发散。比如,人们可以从网上下载制作炸药的方法,或者大量别墅的图纸等等,任何人可以在短时间内速成为某方面的技术能手,并进而复制,继续扩散。学校和书本已经不是人们获取知识的唯一途径。
  拿建筑师来讲,从网上下载各国名家的建筑图片、全世界各地的城市风光、不同时代的建筑流派是很轻松的事情,单单浏览这些大批量图片足可以使一个年轻建筑师手足无措、心慌意乱,都不知道该抄什么了。另一面,也可以催生一个正在学建筑的学生,快速拼凑出一个像模像样的大楼。
  在发散的时代,宏大的说教、壮丽的场景、英雄主义、全盘统一规划都渐渐失去了支持或者产生共鸣的土壤,变得无意义甚至滑稽可笑。相反,那些无处不在、平平凡凡东西的改变却具有无限的爆发力,像病毒、网络数字等看似微小的改变能产生SARS、禽流感、金融危机这样影响到地球上每一个人的大事件(图4)。比起传统的阶层社会和自上而下的社会结构体系,发散时代里无处不在的、多样的终端更具有力量。

   
█ 发散的思维
  每个人每天都在做各种事情,而指导行动的就是我们对事物的思维。在国外工作生活,与不同的人打交道,很能感到思维方式的不同。中国人的思维里因为没有绝对性、超自然的宗教力量,所以我们的思考相对容易游离,缺失唯一性标准(图5)。比如说在一件事物面前,既可以勇往直前,也可以退一步海阔天空,在我们的美学里,进、退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可以并存,当然在进退之间还有很多中间状态,更是难以界定,而什么时候采取什么态度,要因势利导、因地制宜,也就是要根据当时的状况、人、地点、时机等进行综合判断,非常的现实和随机。
  在北美做建筑师,因为这种无意识的思维习惯,周围的同行会认为你没有主张,或说没准主意,而你只是避免把一些问题绝对化、简单化;而在欧美大多数人的判断是喜欢或者憎恨,没有中间路线,非常的直线型。你说在这种情况下喜欢,但情况变了,就不喜欢,这话等于没说。布什的反恐态度很能代表这种思维方式的直白和僵硬,同意打伊拉克的是朋友,不同意的就等于支持恐怖份子,像小孩子打架一样。
  但直线型、推理型、验证型的思维,确实拥有强大的力度,敲开了自然科学、解放生产力的屏障,使人不再为吃饭穿衣发愁,并引领人类社会进入到现在化信息化的里程。
  在发达国家中日本是另类,这里说的另类是指基本的思维方式,日本是本土神道加上儒家思想的国度。本主神道使日本人硬直,儒家思想又使他柔顺。日本人的思维在这两者间游离。柔顺时,日本人可以谁先进跟谁学,学得真诚而努力,不带一丝的扭捏。所以现代日本社会中可以看到不同阶段学唐朝、学荷兰、学德国、学英国、学美国等与时俱进的学习轨迹。日本的现代化得到利于日本人的柔顺好学,和为达到目标的坚韧执着。
  日本式的发散美学在国际上得到广泛认可,无论是时装设计、工业产品和建筑设计,柔顺、精确、游离、执着等等思维直接反映在器物与空间之中(图6、7),形成独特的现代风格。可以说发散式思维在日本得到一种验证。
  发散思维根基于中国文化,由于中国文化没有建立在唯一的、超自然力量之上。信儒家、信道家、信佛、信马列主义同时发生,几种思想并存在一个人身上并不奇怪,完全可以接受。相反,只可以有一种信仰并奋斗到极致为之献身的精神是非常静态、非东方智慧的。东方智慧将宇宙看为整体,不断的运动,在运动中诸多要素相互作用、相互依赖,不是单纯的二元对立。
  现代化所依托的直线型理性思维并不能代表人类智慧的全部,只是在人与物的现代化进程中发挥出优势。在物质文明高度发达、全球化迅速扩展的今天,在我们直奔物质极大丰富的匆忙旅途中,发散的思维可以使我们的生活增加一些维度,使我们从启蒙的绝对、单纯迈向更加有层次的状态。在麦当劳实验室似的厨房中精确计算出的食品全球覆盖的同时,“糖两勺,盐少许,明火炒,微火顿“的中餐也同样火爆在世界范围。

   
█ 在发散时代中思考空间
  首先,我们可以大胆地否定一些直线型思维指导下的建筑定理。如果说,
  建筑≠美学,建筑≠永恒;建筑≠崇高;建筑≠功能;建筑≠比例;
  建筑≠统一;那么在当下,我们应该如何思考空间…

  1)脱离与消失
  去年秋天首访巴黎,旅馆离塞纳河中之岛不远,但我并不知道,早晨出去散步,茫然然中抬头撞见在塞纳河上的中之岛建筑群,包括巴黎圣母院,由灰岩堆砌的建筑体量在晨光斜射下,傲然耸立、明暗鲜明、咄咄逼人(图8,9),我感受到了许久许久没有体味过的心灵震撼,呆立在清澈的河水边。欧洲古典主义真理之永恒、救赎之悲壮、态度之鲜明、统一之彻底,在欧洲古典张力十足的建筑中得到了近乎完美的表达(图10)。
  这种沉重已经渐渐远离我们,或者开始就没有。
  《圣经》的原罪说使人一生下来就有罪,多莫沉重的精神枷锁。从文艺复兴到工业革命,欧洲人不断在寻求解脱和自由,精神上、地理空间上,可视层面和不可视层面。从古典芭蕾中可以感受人们想摆脱重力,向上飞翔、在宇宙中自由旋转的意愿。向上再向上,需要高度!需要速度!达到以上目的,根据物理原理首先要“减重“。近代建筑之路也可以说是“减重“之路,伴随人类精神的减重,建筑材料从石材、木材变为钢架、铝板和玻璃,更加轻盈、更加单薄(图11)。空气自由的流淌,精神不再被束缚。
  在中国传统神话中,活得最自在的莫过神仙,腾云驾雾、飘来飘去,来去自如,脱离与消失一直是中国美学的重要部分。
  数字科技的进步使现代人几乎具备了神仙的能力,虚拟与现实的差距在缩小,匿名、异地、同步,工具手段使人达到前所未有的空间自由。   
  2)扩展的欲望
  生物本身有扩展的欲望,从海底的原始细胞到陆地,扩展到森林,占有空气飞上天空;人类进化的过程也是不断扩展生存空间的过程,从洞穴中爬出,狩猎、耕作,随着生存技能的提高,生存领域也不断的扩展,或着说为了扩展不断的发明各种工具。近代史更是在百余年的时间内,使人类成为地球的完全征服者,从地下到高空,从海洋资源到地下资源,人类行使着对地球的绝对权威性,全方位的扩展。
  信息时代使扩展性有了更加高效的依托手段:数字网络。随着数字网络的扩展,地点疆域已不是现代人生活、工作的屏障,离开地球扩展到宇宙,也不是遥不可及的未来。
  易于扩展的结构必定是自我相似的,就像植物的叶子,具有类似的结构但是每个叶子都不完全相同。城市化、全球化可以看成是人类这个生物种群的发展之必然,人们常常抱怨的各地城市越来越像,其实这也是扩展的结果。不停的斩断异质性、逐渐均质,不论自愿还是被迫的,只要我们摆脱不了本性中扩展的欲望,我们就会越来越相似(图12)。    
  3)关联性
  东方智慧中非常独特、闪光的一面便是强调关联性。宇宙间的事物能量皆是相互关联的整体,不能割裂、分离、静止的看事情;一件事物从不同的角度展现不同的侧面。
  中医的出发点便是对人体的内部、外部、整体关联性的考虑。经络这一在近代医学中看不见、无法论证的网络,贯穿人的全身,中医通过刺激经络中的血位,或者调理局部来达到使网络正常工作的目的。这与建立在近代科学实证基础上的近代医学有着基本出发点上的不同。
  再观中国的古代建筑,无乎没有孤立的空间个体,或说建筑单体,譬如像西方的神庙、教堂或是草原上孤独的蒙古包,如苍茫大地中的地标,精神上的灯塔一样之存在。完整的、独立的、与周边隔绝的建筑单体在亚洲的风土中极为少见。在我们的体系中,单个空间往往是一个建筑群中的一部分(图13),是连续空间序列的一段,是厅堂,耳房:是大雄宝殿,或是钟鼓楼,离开整体中的定位,部分便失去意义。
  其实,人类一直生存在不同层面的关联性中,关联性的结构从树状发展到现代的网状。农业社会的家族血脉及地域是一张源远流长的无形大网;伴随工业文明的现代大都市更加依赖于道路交通网、上/下水管网、电网、燃气网等一系列的基础网络;世贸组织是全球性的经济贸易网,因此,加入世贸或被世贸制裁对于一个国家来说就是进入全球关联性,或者被孤立。
  发散的时代所依托的是纵横交错、随机而动的网。网络的覆盖性依托于紧密的关联性(图14,15),一个终端的举动可能导致另一个终端的不适,也可以导致网络整体的反应或排斥。这也是中国乡镇企业的工人们日夜工作生产大量的物美价廉产品,得到的不是对勤劳美德的赞誉,而是欧美工人抗议的缘由。    
  4)无为与机动性
  硬、直、咄咄逼人的态度在发散的时代,极富侵犯性和危险性,因为发散时代依托于扩散的网络,见棱见角的东西很难融合在网络的整体中,即使进入也很难在网络中有效工作。中国传统中的“以不变应万变”其实强调的是无为的作用,一种中立性、柔韧性、或者无性格的性格,这种态度带来随时间及场合的机动性、可转换而非僵硬的坚持(图16)。“无为“所带来的柔韧性使中华文明在不同的时代与周边文化融合、不断更新并随历史的积淀而充满自信。
  中国古典建筑中运用大量的庭院,来组织使用意图非常明确的空间,如厅、堂、居室。庭院自身包括置于其中的亭、台、连廊、小桥、流水并没有实用上的必要性,既没有清晰明确的功能,又占有土地资源;可以说是不明确的中性空间。然而考虑到中国大家庭日常的繁杂生活,这种中间空间的过渡、缓冲之作用非常必要。它使“间“与“间“留有“空“;人与自然之间留有一份“交融之气息“(图17)。
  近代建筑的机械美学强调功能性,使人们容易陷入实用性的模式中,空间被严格分类,依据功能排列成固有模式,居住、办公、车站、商店,单纯复制模式的空间覆盖在我们周围,考问着我们的想象力。    
  5)表里不一
  在空间建筑的神话中,强调一致性、统一性,外在是内在功能的真实表达。因此,办公楼要像办公楼,住宅要像住宅,外部造型是内部空间的外延,这种固定的模式化的思路对建筑设计一直占有主导地位。
  观察北京的胡同,很难看见一面墙里面发生的日常或非日常,灰灰的一面墙上开个门洞,顶多从门洞造型和装饰上看出主人的地位,不知情的人很难想像这面墙背后的层层院落、层层房间和纠缠在一起的大家族之悲欢感。我们可以说四合院具有表里不一性。东方人的无表情也是一种表里不一,但在我们来看,这是一种处事的美学,喜怒不形于色,即使内心汹涌澎湃、酸甜苦辣,表面看也要稳如泰山,何等的修炼!
  从生物学的角度,人体虽然外表对称,而关键的五脏六腑及控制中心大脑皆是不对称的。
  因此在发散的思维中,表里不一也是一种选择。
  现代科技的发展更是从本质上对事物的高度统一性提出挑战。我们所看到的“表“并不一定是真实的“里“,同时还有大量我们所看不到、触不到的维度之“里”的存在。
  6)对真实性的焦虑
  发散的时代,由于人人可以很容易地入手大量的信息,进入各高等学府网络,进入各大图书馆、博物馆网络,人人都可以从不同的侧面发现历史、不同学科或身边事物的一种真实性。有多少人看同一事物,就有可能产生多少种真实性。传统上自上而下的唯一真实性灌输已经崩溃,任何寻求唯一真实的企图或表达会显得老朽,与时代不搭调。
  另一面,发散的时代通过媒介(如视频、网络等)间接的与人、地点、信息进行接触,人们对于发现的事物也存有一种焦虑感和不可信感。每天的国际实事、航天、伊拉克战争等等,全世界的人通过电网和视频看到所谓“真实的、第一手的”快速同步信息;通过媒介,色彩鲜明、活生生的画面具有无比的说服力,而人从生物学角度更相信亲身感受体验到的真实,因此在相信的背后又存有疑虑(图18)。
  通过媒介传播的虚拟世界随着数字科学的进步不断扩展其领域,从电子游戏、卡通、互联网到科幻电影,现代人时时刻刻接触大量的虚拟现实,事实与真实性这本来相对稳定的概念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